說到旅居日本後談話間最常提到的話題，「為什麼會想要來日本？」大概可以排進前三名，如果跟對方沒有熟到能自然說出「喔！因為我真正的人生志業是當哈日迷妹（比愛心），為了在迷妹的世界力爭上游，來到更靠近偶像的地方不是理所當然嗎」（誤），我都會說是因為「喜歡東京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」。
日本是個非常重視「気遣い／気配り」的民族，這兩個詞彙的意思大抵相仿，指的是「體貼」、「細心」、「能察言觀色並良好對應」的集大成，所以你一定有聽聞或感受過，高級溫泉旅館總是能抓住你短暫離開房間的空檔，把床鋪好、上好菜⋯⋯卻從來不會讓你撞見服務生，伺候你於無形之間的神秘技能；或是你曾發現，在日本商店消費，服務生找零給你時，大部分都是把零錢排在發票上再放到你手中，絕對不會直接碰到你的手。如果放到群體生活，這個特色就會體現在每個人都「極盡所能地不帶給他人困擾」這點上。
舉例來說，去年聖誕節期間，我在西武新宿車站看到肯德基的臨時攤位，看板上除了商品名稱、價格、跟聖誕節的裝飾外，唯一的宣傳文案是「我們提供能讓氣味不外洩的密閉包裝，讓準備要搭車回家的你可以放心購買！」⋯⋯雖然在台灣搭捷運聞到鹽酥雞味道時，我也是會內心一陣白眼，並開始天人交戰等等該不該也怒買100塊（啊⋯⋯好想吃炸甜不辣跟豬血糕T_T），但我可從來沒有因為這些食物味道太重，而放棄帶著它們搭乘交通工具（在此向所有曾因為我外帶阿宗麵線回板橋而備受困擾的乘客致歉！）⋯⋯總之，因為大部分的情況下，這個城市的居民都很努力地展現同理心，在所有人共同自我克制之下，生活在東京，基本上都能享受這種不被侵擾、一直處於舒適圈的狀態。
這種說白了就是要「迎合他人／群眾」的民族性，也同時展現在日文的語法上。為了盡可能不造成他人困擾，日文本身其實也保留著大量的空間；不管是普通對話還是敬語，基本上都是用「能不能？」、「不知道是否？」、「如果可以⋯⋯就好了」⋯⋯等姿態放得很低，保留商討空間的句法來降低自己，並捧高對方，而拒絕的回應也往往會委婉地說「可能會是困難的狀況」、「擔心會導致您的困擾」⋯⋯
這些在外國人如我看來難免顯得過分曖昧的用字遣詞，也造就日本著名的「閱讀空氣」文化 –– 因為真正的意思總是隱藏在話外，所以能讀懂日本人特意為彼此保留出，存在於有形無形空間中的真意，更重要的是迎合此需求，做出不傷害對方感情的應對，是每個想融入日本社會者必學的功課。相對地，如果你是個能閱讀空氣＋完美應對的高手，那麼你肯定在日本社會是人見人愛、花見花開的存在！
但想也知道，人類本性都是自私的，降低自己迎合別人時，如果能獲得同等的回報也罷，但放在工作中，卻很少有機會得到一樣的回應。這可能也是不管在台灣或日本，經常都能看到大學生發表「最不想做的就是業務職工作」這一類新聞報導。畢竟在日本的社會文化下，要推銷自家商品給別人，除了要有樂於朝外開拓的人格外（which我覺得大部分日本人都沒有XDDD），人脈的累積與交際時的應對，靠的都是這種「閱讀空氣迎合對方」的能力；一邊承受著業績目標的巨大壓力，一邊還要從用字遣詞到行為都配合對方，對於整體偏內向的日本社會來說，確實是要命的折磨。
2013年日本JAC協會的廣告賞比賽得獎作品《空氣》，雖然描述的主題是呼籲停止霸凌，但我認為文案對於「閱讀空氣」這件事，給了一個很好的觀點：
「我很好地閱讀著空氣」
「大家都討厭那個人」
「大家都排斥那個人」
「我雖然好好地閱讀著空氣，卻感到呼吸十分困難」
「一直沒有意識到」（寂寞）
「早安」
「早安」
文案寫的是「比起空氣，我要讀的是心情」
最近正在忙搬家的事情，跟著要一起分租的朋友跑遍了目標地區的大小房仲公司，最後比起其他手續費相對低廉的店家，我們只因為業務員的一句話，就決定要把找房子的工作交給對方。由於我們是三人分租，在日本是相對罕見的情況，大部分接待我們的房仲雖然也是態度客氣笑臉相迎，也都拿了不少物件資料給我們參考，但談話內容卻再再顯露出日本人慣有的瞎操心性格。在了解我們的職業、房屋條件等基本資料的同時，業務員們總是忍不住以溫柔的話語提醒我們「三個人一起簽約手續會比較繁複、房東有可能會因為怕麻煩而拒絕喔」、「畢竟是分租，要是中途有人因故解約，剩下的人要負擔這麼大一筆房租也很困擾吧」、「舉例來說，你們當中的某個人可能之後就會結婚了不是嗎」（這點真心是惹火我，哈哈哈哈哈哈）⋯⋯
其實我們也看得出哪些房仲是根本不想接我們的案子，哪些是帶著好意事先提醒我們做好萬全打算，但這些大同小異的內容任誰聽個10次以上，再怎麼堅強的內心也會像催狂魔過境那樣被吸走所有正面能量（這故事告訴我們也不是每個日本人都很會閱讀空氣的！）
但第一次跟最終承接我們案子的房仲接觸時，對方一聽到我們是三個人要分租，不僅沒有發表任何催狂魔言論，反而陷入一種自嗨的宅宅模式，彷彿我們給了他一個非常有趣的題目那樣，依照提示條件，眼睛直盯著電腦螢幕篩選物件的同時，明朗地說「很棒耶！Sharehouse是人生難得的體驗，讓我們來找個能充分享受三人同住樂趣的房子吧！」
那瞬間我們三人交換了眼神，彼此內心想的都是「太感人了，這個人懂我們啊！」雖然後來看房子也不盡順利（沒辦法，東京的房子基本都不是為三人分租設計的），但整個過程還是能充分感受到，這間店不只是形式上地迎合你，而是真心瞭解你的想法，並提供他的專業給予建議與辦法；正因如此，在三個人因為工作繁忙湊不出時間，或討論不順陷入輕微沮喪時，一想起那位自嗨的房仲，我們就會彼此提醒，不要忘了當初選擇一起住的初心（以至於我們後來不太好意思在仲介費上殺價⋯⋯真是高招啊XDD）
因為知道自己在工作上也是，比起預算、公司要求、利害關係等「空氣」，真正讓我感激的，是作為其中執行一員，「我」的「需求」被讀懂的那一刻；所以也想成為在被讀懂時，能確實回報感謝的人。
如果我們都能確實回報每一次接受到的體貼，彼此就會更有繼續努力的動力吧？
所以，今天也要努力讀懂別人的心情啊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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